人们容易脱口而出，爱的反义是恨。
而自作聪明的人喜欢说，爱的反义并不是恨，而是淡漠。或许有着一些道理，所谓淡漠，毫不关心，毫不在意，没有投入任何一丝感情，将对方的存在置于自己的世界之外……这就像是，名为加奈的少女曾经对世间的人与事的态度。那时的她，心中已经完全没有了爱。但是，所谓反义，终究是人类捏造的东西罢了，而出于不同的层面考虑给出的反义也大不相同，于是这般言辞终究也是过于庸愚。
爱与恨，都是极为强烈的情感。如若将缺乏情感视作基准，将爱恨视作反义有何不可？又有一种言说：恨是扭曲了的爱。姑且想来，所谓恨的种类和起源亦有着多种，若要强行释说怎样都好，但终归也是太过想当然。
不论是否为反义，爱与恨是充满纠葛，难以分割的，又或者说，它们是同源的双生子。世上大抵不存在独立于恨的爱，亦不存在独立于爱的恨。如果只拥有爱，便并没有爱；如果只拥有恨，便并没有恨。过去的加奈，在掩埋了恨意与痛苦的同时，同时埋葬了自己实际并未感受过的爱，将自己的心化作不见底的深渊，将自己的身化作只残存本能好恶的空壳。空洞的双眼，张望与自己无关的世界。
那时的她，恐怕只是仇恨的残魂。不过，那样也好，当时的加奈思考，起码不同再去感受痛与悲伤。
然而，在十余岁的那年，青年走进女孩的生命，自称为家人，将她带到名为家的地方。或许青年也并没有做什么特别的事情罢，甚至和普遍意义的家人也有所不同，但对加奈来说，已经是被领进了自己并不知晓的世界。女孩面对这样与过去截然不同的生活，有些不知所措，一开始还是保持着深重的怀疑与不信任，但是她渐渐的发现，就算不封闭自己的世界，仿佛也并不会受到伤害，不如说，实际上自己似乎在被关爱着。
尽管幼小，但却坚韧，度过长久的休眠，顶破心中的坚壳，展露出幼嫩的枝叶。
那是在加奈的心中萌发的，或许名为爱的幼芽。
然而，爱的萌发，也意味着恨的苏醒，不论何时，两者总是相伴相随。
长久以来被加奈掩埋，被加奈淡忘的憎恨同时从爱的幼芽顶破的缝隙中涌出……
碗底的食物已经近乎一空，女孩咬着口中的汤匙，滞滞地发着呆。这样的事情，在过去的她身上也是不会发生的。
回想起自己方才搂抱着名为米度里的青年，在他的怀中肆意地哭泣，就莫名地感到近似于害羞的情绪。害羞？不知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，这样的感情也是过去的自己不曾拥有的。
只是，方才顺应着情势就一股脑地答应了很多事情，现在冷静下来，加奈的心中又动摇了起来。虽然青年一直说着没有关系，不用担心，说着自己是他的家人，但是自己这样留在他的身边真的好吗？
加奈对这样问题的感到困惑。
不知为何，渐渐的，她已经不再对米度里的好意感到怀疑。然而如此一来，她便不知应该将自己置于何种立场。迄今为止的人生中，从未有如此关怀她的人出现，人们对被视作怪物的她一味地投以阴暗的恶意，于是加奈不相信人类，敌视人类，将自己关在与外界绝缘的世界中。或许有些残忍，但加奈觉得那些人就算被自己的右眼戮杀她也不会感到难过悲伤，因为加奈对他们的感情除了憎恶再没有其它。
但是，米度里不一样，加奈思忖，还有叫做余云的女性，她并不希望他们受到伤害。如果因为自己的眼睛使他们受伤，自己恐怕会坠入一生也难以爬出的深渊罢，加奈这样想。具体的想法自己也不清楚，但大概已经将他们视作生命中重要的人了。
这种情感，就是世人所说的喜欢吗……这还真是，十分麻烦的东西。从未顾及、从未考虑的东西一股脑涌入加奈的头脑中，让她有些不知所措。
“怎么了？加奈，剩下最后一点不吃。”温和的声音，打断了加奈的思绪。稍一愣神，女孩勺起碗中的食物放入口中。“吃完了以后先洗个澡吧？然后可以试试小云给你做的衣服。”如果不是米度里提起，加奈近乎遗忘了这件事情。
“嗯。”女孩发出轻声的应和，虽然还没有对困惑的问题得出答案，但她知道自己或许真的拥有了家，而她也希望用自己的方式守护家人。
“嚯嚯，加奈穿上这个衣服果然很漂亮呢。”换上新衣的加奈得到了米度里毫不吝惜的夸赞。
女孩低头看看穿在身上的衣服，外观上其实并不十分瑰丽，但布料柔软，大小也很合身。更加重要的是，她能感受到这件衣服上有着其它的衣物中不曾拥有的东西。
“嗯……”轻声答应的女孩心中流淌着不可名状的幸福，不过这样的幸福也让她有些害怕。
“坐过来吧加奈，我们聊聊你眼睛的事，不用紧张，放松些就好。”米度里拍了拍身侧的沙发，加奈则坐到了他的右侧。
“那么，加奈，你的眼睛打开的时候是种什么感觉？”
“嗯……红的，都是红的，血红色的一切。”
“具体来说？”
“所有东西都被割裂了，被赤红色的裂痕，都变成了碎片，一块一块的，变得乱七八糟……”
“你说的裂痕之中能不能看到什么东西？”
“有……但是……看不清，我也不明白是什么，像是现实中从未见过的东西……”加奈闭上眼睛，露出有些痛苦的表情。
“抱歉，太勉强你了。”米度里握住加奈的手，她则摇了摇头。
“那么，出现裂痕之后还会怎么样吗？”
“要是我触碰到那样的裂痕的话，现实中的东西就会像我看到的一样变得四分五裂……自己的身体我还不清楚，我不敢……”随着女孩轻微地颤抖，米度里加重了手上的力道。
“嗯，嗯，没事的，加奈……我大概明白一些了。”莫非真的是看到了普通人世界之外的连接吗？就算是在人所感受到的世界十分稳固的东西，站在人之外的视点看去可能也存在着非常脆弱的部位。“加奈，当时我释放的那个术式，你还记得吗？啊……术式就是指……”
“嗯。”在米度里进一步解释之前，女孩做出了回应。
“它看上去和其它的东西有没有什么不同？”
“嗯……”女孩陷入了回忆“有，裂痕在它上面出现的数量要更少一些，而且一直变换地出现在不同地方……再到后来，它的模样似乎变了裂痕更少的时候，从裂痕之中好像能看到什么不一样的东西……”
“这么说，其它的东西上，裂痕的位置基本是固定不变的？”
加奈点点头“虽然说形态会扭动，有时候也会变得忽明忽暗，但是位置大体上不会变。”
加奈看到的赤红裂痕应该就是事物的“破绽”，或者说它们的“死”，米度里这样想，自然一般的人类是见不到的，但是对血色之瞳来说是观察范围的一部分，而它的拥有者也能触碰到那样的领域。
这么说……血色之瞳的本质接近一种看向世界的滤镜吗？不，或许是去掉了人们观察世界的一些滤镜，让它的拥有者能够窥见人类看不到的一些“本质”。每个人眼中的景色之所以不同，大概也是使用着不同的滤镜罢……米度里有些出神地这样想。
“你的眼睛一旦进入那种状态，你就没有办法控制了是吗？”
女孩默默点了点头。
“在进入状态之前，有什么预兆吗？”
“不……我不清楚……”
“是这样吗……”线索似乎就此中断“以前也出现过这样的事情吗？”
听到这个问题，加奈皱了下眉，陷入了沉默。
“如果不愿回想的话没关系的……”
“不，没关系……”明明是青年在帮助自己寻找解决的方法，加奈不想自己先逃避“有过……但是多少有些不同，都是出现在我的生命遇到危险的时候……那些会伤害我的东西就直接被撕裂了，而我根本没有任何举动。”
“血色之瞳会保护拥有者的生命吗……”米度里暗自思忖，虽然形成作用的‘力’本体不明，但是姑且能得出这样的结论。然而这种情况与先前有着明显的不同，米度里决定暂且将它搁在一边。“加奈，在一些书中有种说法，血色之瞳的开启和使用者的情感有很大的关系……你最近，有感到什么变化吗？”
听到这个问题，加奈楞了一下，而后陷入沉默。片刻之后才犹豫着开口“虽然还不太明白是什么，但我想自己有了家。”听到这样的回答，反而是米度里吃了一惊，而加奈将视线抬高看向他的脸“我想自己也有了家人。”
“……”沉默的对象换做了米度里。
“其他的人类无所谓，但是我不希望你受伤……”比过去的红瞳更加漂亮，女孩现在的眼睛中蕴纳着神采。“啊……还有姐姐……”
“加奈太过分了啊……居然突然说这种话。”与女孩相反，米度里将头垂下，闭上眼睛“听到你这样说我很高兴，很感动……真丢脸，都快要哭了……”对米度里而言，女孩恐怕也是在迄今为止的人生中投入最多情感的对象，本身也对家缺乏概念的他，却尽力地扮演着家人的角色……就算是对余云的单恋，相比朝夕相处、处处考虑的感情或许也单薄许多。第一次扮演家的一员，面对的对象是不表露任何情感的女孩，这其中的艰涩，恐怕只有米度里一人知道。
但当加奈说出这样的话语后，米度里感到冲淡了所有酸涩的幸福。自己原来也会有这样的感情吗，往往平淡地审视着世界的米度里为自己的心情感到惊讶。他用左手遮住了或许会溢出的泪水。
“怎么了？难受吗？我说了什么不对的东西吗？”这般感到担心和疑虑加奈在人生中是第一次体验。
“没有……我只是，真的，有点太高兴了而已……”他的声音中有藏不住的情愫“想必小云听到你的话也会很开心吧。”松开右手，转而揽住了女孩的右肩。虽然不是第一次知道了，但女孩的身体真的娇软柔嫩得过分，让她的身子靠在自己身上，米度里甚至觉得自己对加奈有着出于异性之间的喜爱。
“但是……这样我很困惑啊……”
“？”
“家人的话，应该守护彼此吧……但是，留在我身边的话，会很危险的……我不知道应该，该怎么办才好。”
“我不是说过了吗？我是不会有事的……”米度里露出温和的笑容。
“那只是说谎的吧……你说的谎，太假的……”加奈别过脸。
“嗯……确实是。”米度里倒也干脆地承认了“但是即使危险，我也会陪伴在你的身边，这话我说过的吧，所以加奈你不用介意什么。”
“那是你的选择，你的说辞而已……我觉得…… 我应该做出自己的判断才对。”
“嗯，你说得有道理。但加奈也说了吧，自己在困惑，这样的时候，依靠一下我如何呢。虽然不太可靠，我毕竟也是你的家人呢。”
“正因为是家人，如果因为我让你受伤，甚至死……我会受不了的。”
“加奈……”
“我是第一次有啊！家人这种东西！”女孩的眼中闪出泪花“我想要留在你身边啊！但又觉得自己不能这样自私，不能让你因为我冒着生命的危险……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。”自常人看来或许是很幼稚的矛盾，但对于加奈来说，拥有她珍视的人还是第一次，想要留在某人的身边是第一次，害怕某人受到伤害同样是第一次。在这样的她看来，摆在面前的是难以解决的难题。
“不管怎么说，加奈是喜欢着我的对吧。”没有直接回应女孩，反而抛出这样的问题。
“……嗯。”犹豫了一下，女孩表示了肯定。
“我很高兴哦……既然如此，我告诉你的一个好办法吧。”米度里露出无比温和的表情看向加奈“在矛盾，犹豫做不出判断的时候，跟从自己最直接的欲望去选择就好了。”
“……”
“自己说起来有点不好意思，但加奈喜欢我，想待在我的身边，知道这些就足够了，其它的东西可以先不去想。有些问题太过复杂，乃至无解，我觉得人类不需要过多地在上面做纠缠。”
“这样……真的可以吗？”带着疑惑的语调。
“嗯，我也希望陪伴在加奈的身边，所以根据这点来做判断就够了。”这样说着，紧了紧环抱女孩的手。“想着为对方考虑更多，未必会迎来更好的结果哦。”
“嗯？”
“没什么，我随口说的罢了。”这样回答着的米度里，脑海中突然有什么闪过。自己因为加奈的话语，似乎忘了之前对话的目的。情感上的变化，是有了喜欢的对象吗？
米度里用上排的牙齿轻轻磕着左手食指背的第二节，露出有些凝重的神色。如果是这样，事情就变得麻烦了。拥有者有了喜爱的对象是血色之瞳变得不稳定的诱因吗？这样一来的话，拥有者周遭的人就会变得十分危险。
“这算什么啊”米度里在心中抱怨着，连他也感到有些难以接受，这样一来，除非两人并非共处一地，血色之瞳的拥有者和他们所喜爱的人注定要走向互相伤害的结局吗？拥有血色之瞳的人们就一定要承受亲手伤害所爱之人的痛苦吗？虽然有着拥有者成功控制这魔眼的案例，但终究比之拥有者的记载也显得罕有，记录也未必属实，难以指望。血色之瞳难道希望孤独的存在于世上吗——不禁令人产生这样并不合理的联想。
对于拥有血色之瞳的人而言，最好的选择竟是远离自己所爱的人吗？
这样……实在爱得太过脆弱，太过痛苦，太过悲伤……
连米度里也开不了口了。他将眉头紧锁着，索性浅浅咬住自己的食指，仿佛挣扎着想要找到希望。但是越是如此，往往越容易狭隘地限于自己的思维的漏洞中。
“怎么了？”加奈看见满面严肃的米度里，摇晃了一下他胳臂上的衣物。然而米度里似乎深陷于思虑之中，没有做出反应。
“怎么了……哥……”女孩说出了某个，她在这个世界上第一次使用的词汇，用更大的气力扯了扯米度里肩部的衣物。
“啊……诶……加奈你刚刚叫我什么来着。”虽然陷入苦恼中，但在回过神来后依旧露出笑容。
“没什么……”女孩的脸挂上了浅浅的绯红。
“我都听到了哦……谢谢，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这样叫我，而且是加奈，我很开心哦。”
“嗯……”
“果然遇见加奈是一件很幸运的事呢。”
“哥……你刚刚在想什么？”
“没什么……”
“你又是瞒着我吧，果然还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。”
“嗯……加奈很敏锐啊。不过只是我的猜测，还没有去验证，可能实际上也没有什么。”
“哥……”加奈转过身，从侧面抱住米度里的身体“我知道你思考着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，也在替我考虑着。但是，听一下我的愿望吧。”
“嗯。”
“千万小心，不要为了我做危险的事情啊。”
米度里沉默了，他不喜欢在自己做不到的事情上许诺。
“真的……哥……我是认真的。”见青年没有回应，女孩的语气急切了起来。
“嗯……”不知如何应对的米度里，终究还是趋于形势发出小声的应承，而后轻轻地，拂过女孩头后方的长发。
迎接女孩的，说不定真的如自己所想，是被提前写上了悲剧的未来。但是这样的故事，自己会去改写，不会让它发生，米度里暗自下定决心。
他不喜欢做不切实际的保证，但在女孩以哥哥二字呼喊自己之时，“自己绝对要给她与悲哀无缘的未来”米度里的心中充满了这样的想法。
青年的视线望向并不明确的远方，
“血色之瞳吗？命运吗？要与我的对抗试试吗？”他明白这样的想法过于浅薄，但是久违地，血液变得灼热起来。
“喜爱意味着伤害，这样悲伤的未来自己不会让它降临。”这种时候，或许不应该去追求所谓合理。
“加奈，我会用自己的双手去守护你。”
一定。
那时的米度里还没有发现，自己在思索这个问题时出现的巨大疏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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